貴州人陸慶屹仍然在為自己拍攝的《四個春天》賣力推廣。
從 12 月 20 日到 1 月 11 日,宣發(fā)團隊一共安排了 17 場路演。同時進行的各類通告,圍繞電影和 1 月 1 日出版的同名新書《四個春天》展開。相當于每一到兩天,他就要飛到另一個城市。
接受《好奇心日報》采訪的當天,陸慶屹剛從路演的上一站濟南回京,來參加當晚的電影首映禮。下午三點多,在萬達酒店,他拆開工作人員送來的烤鴨外賣,左右沒有翻到筷子,干脆上了手。他兩頰泛著紅暈,煙一根接一根。他說自己是個“工作狂”,過去十來天在全國各大城市路演時,幾乎每天只睡 2 小時。
《四個春天》是紀錄片,拍的是陸慶屹父母的生活日常。影片前期的拍攝、剪輯由陸慶屹一人獨立完成,并在 2017 年底參加了西寧的 FIRST 青年影展,獲得了最佳紀錄片;之后又入圍臺灣電影金馬獎,獲最佳紀錄片和最佳剪輯雙項提名。
1 月 4 日,《四個春天》登陸院線公映。首日排片僅為 2.1% ,票房為 65.6 萬 ;第二日排片跌至 1.1%,票房則上升了 49%;第四到七天排片有所升溫,穩(wěn)定在 1.6% 或 1.7%,但票房開始持續(xù)下降。至第八天排片降到 0.2%,之后排片和票房雖均有小幅度回升,但仍十分有限。截至 1 月 13 日,累計票房共 850.7 萬。最近片方開始嘗試針對排片稀少的地區(qū)招募預約放映專場。
陸慶屹不能不為電影推廣賣力,因為他和家人的故事是這部影片最容易制造口碑的素材。觀眾產(chǎn)生去看電影的沖動,可能是因為對他的人生故事心有感觸,也可能因為被他提及的一些家庭場面打動,再或者是豆瓣用戶,看到了陸慶屹最近的高頻發(fā)言。所有這些都比影片本身靜態(tài)化的內容更容易傳播——紀錄片里,陸慶屹的父母玩樂器、唱山歌、跳舞、灌臘腸、種花、養(yǎng)蜜蜂、看燕子歸來。
哥哥陸慶松也來助力,為影片編寫了一首宣傳歌曲《你是春天》。 不過,一家人細膩的生活,卻很難讓毫不知情的人走進電影院。
北大社會學系教授渠敬東認為,“這部影片用鏡頭去體會生活,而這種生活體驗,不是書本知識可以概括的,而是通過自然的方式發(fā)現(xiàn)的。它也不是創(chuàng)作,只是自然地想把父母的可愛之處記錄下來。它也讓我們看到,中國人的生活是‘周而復始’?!?/p>
2013 年,陸慶屹在豆瓣上創(chuàng)建相冊“回家”,分享獨山和親人的日常生活,獲得了不少點贊和轉發(fā),之后陸續(xù)發(fā)布的兩篇日記《我爸》《我媽》,再次引發(fā)熱烈轉發(fā)、討論。
離家多年之后,陸慶屹開始重新審視家鄉(xiāng),在剛剛出版的電影同名新書的一篇文章《想做就去做》中,陸慶屹寫道,“我的審美、思維、習慣已被重構,這距離使我變成了家鄉(xiāng)的旁觀者。在不需要與生活角力之后,我有了新的視角去觀望故鄉(xiāng)的生活方式”。先是拍照片,后來因工作需要添置相機,買了有錄影功能的機型,“從 2013 年春節(jié)開始,我在家的每一天都拍得很瘋狂,什么都想攝下來?!?/p>
起初,陸慶屹只想制作一個家庭影像紀念作品;到 2015 年,他決定拍成一部紀錄片。促成該決定的契機,在各類媒體的通告中被不斷重復為:他從侯孝賢的一篇訪談讀到:“想拍就去拍,你不去拍怎么知道如何開始!”不過接受采訪時,陸慶屹對諸種因果性鮮明的描述有所保留:“其實并沒有什么契機,一件事情做久了,自然而然,你就希望自己做得更好?!?/p>
陸家有攝影留念的家庭傳統(tǒng),在北大雙創(chuàng)空間的一場映后分享會上,陸慶屹回憶起小的時候,爸媽每年都會帶姐弟仨去照相館留影;但 1999 年一場大火,將家中老照片燒得只剩下五分之一,“第二天我媽回家,第一反應是跑到樓上去找照片,照片對于我們家來說,是很珍貴的記憶”;被燒掉的還有姐姐工作后,用第一份工資給爸媽買的 DV;2008 年的時候,姐姐又買了新的數(shù)碼攝影機,陸爸愛不釋手,開始學會用“繪聲繪影”剪輯影像?!端膫€春天》影片中插入的十幾年前的影像,便出自陸爸之手。
“所以當我有錢買攝像機的時候,我第三天就回到家,給父母拍照片。有一天晚上,我半夜醒來嚎啕大哭,我太想拍他們了,我也想拍獨山縣,拍我的童年、少年的經(jīng)歷?!庇绕洚斀憬阍?2014 年底去世后,陸慶屹看見父母的日益衰老,記錄的任務變得更加緊迫。
剛開始攝像時,陸慶屹并沒有電影意識,到后面才逐漸鮮明起來。體現(xiàn)在電影里的一個明顯變化是特寫的減少,以及遠景的增多?!氨仨毺鲧R頭之外,用第三方的視角去審視。要有環(huán)境的全局意識,理解環(huán)境、表現(xiàn)環(huán)境,比如思考怎樣用環(huán)境表現(xiàn)寒冷、或欣欣向榮的時候,得把自己的感受慢慢放進去。不要拍成城鄉(xiāng)結合部那種廣告,對吧?”
因為家人對拍照、錄影早已習慣,所以紀錄片拍攝期間,陸慶屹說自己并沒有明顯的抽離感,依舊參與到正常的家庭生活。不過姐姐的去世,給鏡頭背后的陸慶屹帶去了極大的艱難。據(jù)《城市畫報》報道,當場陸慶屹哭暈了過去,醒來時哥哥扶著他,陸媽問:“你是要繼續(xù)拍,還是拿一個花圈?”陸慶屹決定繼續(xù)拍,因為姐姐離開獨山三十多年,當天她的發(fā)小,許多親人都遠道而來,與其拿著花圈,他更想拍下大家送別姐姐的場景,“里面都是情義”。
影片后半部分,陸慶屹插入的老錄像中,有一段便是陸爸記錄下的 1997 年全家人一起收看春晚的情節(jié):陸媽靠在沙發(fā)上已經(jīng)睡去,陸爸問三個子女,“我們上一次齊聚過春節(jié)是什么時候?1993 年?還是 1989 年?”陸慶屹交代,這是因為經(jīng)濟拮據(jù),買不起火車票,1997 年之后全家才開始每年過年團聚。在《父母的債務》一文中,他曾講述自己在多年以后,終于獲知父母長年累月地埋頭苦干,教書之外搞副業(yè),養(yǎng)兔、刺繡、養(yǎng)豬,卻依然一貧如洗的秘密:陸爸、陸媽因為蓋房和承擔家族接濟,欠下了大筆債務,花了十多年才還清,但從未向兒女們提及、抱怨。
“在他們那里,沒有困難,只有解決問題。”陸慶屹說。在他的豆瓣主頁上,也寫著這樣一行簽名:“人生沒有困難,只有經(jīng)歷”。
父親陸運坤是一名物理教師,生長于鄰縣羅甸縣的一個小山村。父親“特別喜歡上學”,“成績第二名就算失敗”,當時清華中學是貴陽最好的中學,父親自己聯(lián)系了“清華中學”校長爭取機會;從此開始步行求學,從羅甸到貴陽,每回扛一袋米,要走一星期的路;后來考取貴州師范大學,參加了學校的軍樂團,也就有了影片《四個春天》中所展示的吹拉彈唱二十來種樂器。退休之后,陸爸學會了打字、剪輯影片,“他就是不服輸,特別好學?!?/p>
2013 年到 2016 年四個春節(jié)的時間,陸慶屹積累了將近 250 小時素材。剪輯過程中,他剔除了原本構想的要一并呈現(xiàn)的獨山人文、自然風貌部分,從而將影片聚焦在自己最為熟悉的父母二人的生活。20 個月后,最終剪成了 2 個小時左右的首次放映版本。
影片第一次放映在尤倫斯藝術中心放映廳,當天是 2017 年 12 月 30 日,陸慶屹將父母接到現(xiàn)場。在《一席》演講中,他回憶了媽媽直到臨行前都難以相信的情景:“是那種大銀幕嗎?”陸慶屹覺得尤倫斯的放圖像是一場夢,觀眾鼓掌邀請陸爸陸媽上臺,媽媽笑著說:“早知道你在拍電影,我就穿得好看點了?!卑职终旅弊酉蛴^眾鞠躬,拿著話筒頓了一下,顫聲道:“今天我在大銀幕上看到我自己了,我想這個片子是獻給我們的吧,感謝我的兒子?!?/p>
陸慶屹出生于 1973 年的貴州獨山縣麻尾鎮(zhèn)。麻尾坐落在狹長山谷間,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區(qū),峰林聳立。小學二年級時,父親工作調回縣城,舉家搬到獨山縣。
從小父母對陸慶屹的管教十分嚴厲。哥哥陸慶松在 10 歲時就以“天才學生”的身份被中央民族學院教授招走,同年姐姐又上了大學,陸慶屹成為家中僅留的小兒子。不過,陸慶屹倒并不存在學習方面的壓力,“學習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”,他說。
最大的問題在于打架、生事。陸慶屹曾在日記中回憶道,自己個子不高,在學??偸潜黄圬摰摹笆軞獍?,稍稍年長后,終于“破繭成蝶”為“小霸王”,四處惹是生非、打架上癮,對自己的行為越來越不自控,唯有在父母面前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。
“叛逆”在 15 歲的時候最終達到頂點,因為和學校的一場嚴重沖突,陸慶屹離家出走,去了沈陽投奔了姐姐。姐姐婚禮結束后,陸慶屹跟著在當時在清華教音樂的哥哥,來到北京。哥哥幫找了北京的高中,但依然還是打架、逃課,在城里閑逛,在圓明園的野湖邊睡覺,換了兩所學校,也沒能畢業(yè)。家人對他的要求降到“不要犯罪,不要死”。
在清華時,陸慶屹跟著哥哥的朋友學油畫。畫畫期間,陸慶屹足球踢得不錯,半年就成為了清華綠茵場的風云人物,并隨遼寧省隊訓練。很長一段時間,他夢想著自己能夠踢進國家隊。陸慶屹說,這是自己“15 歲以來唯一的夢想”,但最終因為一次意外左腳受傷而中止。
兩年后,陸慶屹跑到貴州羅甸的礦山里,體驗純粹的體力勞動。半年后再次回到北京,自學了網(wǎng)頁設計、接活兒、進廣告公司,2005 年自己開了一家廣告公司。2008 年,買了第一臺單反,開始玩攝影,到后來也接客戶訂單。
有些很小的因素就會導致他的職業(yè)變動。比如從出版社辭職是因為老板的一句話。某天下午,陸慶屹像往常一樣“請假”,理由是“要搬家”,老板知道他的包里正揣著足球鞋,但每次還是會準許。“但那天,他可能腦子抽了,非要和我來一句,‘你這個月搬幾次家了?你要今天去了就別來上班了’。他如果直接跟我說不準假,我不去也就算了。但說了這么一句,那好,我就不來了唄。我做決定非常簡單,基本上兩秒鐘就決定。”
做攝影師也是因為,“有一回拿朋友的卡片機玩得高興,沒過幾天被拿回去了,一下子很失落”,他跑到中關村,被連蒙帶騙著就買了第一臺單反。拍遍家里零碎、植物園、胡同,但興沖沖拍了一陣后,陸慶屹覺得沒意思了,“拍來拍去都一個味兒”。于是上網(wǎng),看別人的好照片,開始鉆研構圖,又聽朋友的建議買書來看。
在陸慶屹看來,職業(yè)沒有高下之分,“不要把社會身份當回事,認真地生活就行”,他告訴好奇心日報:“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,我來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玩的?!?/p>
2014 年的時候,陸慶屹在京郊的村子里租了一個小院子,至今和哥哥一起住,一年租金一萬五。房租之外,陸慶屹每個月生活費在 600 到 1000 元之間。陸慶屹說自己是一個“沒什么需求”的人:“我對舒適生活沒有特別大興趣,所謂舒適更多來自我自己的感受。”
陸慶屹的下一部影片將是劇情片,片名暫定《少年》,他將兼任導演、編劇,故事以自己的少年時期的獨山經(jīng)歷為原型?!拔覍Ω鞣N類型的電影都感到好奇,槍戰(zhàn)片、藝術片、‘感人至深的片子’,有生之年每一種都想嘗試一下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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